中国石雕是如何从工匠打造之石,一跃而成艺术家的伟大创作？

杜克大学 Kenji Abe 教授。 图片来源：杜克大学艺术史系官网。

西方艺术中的Fine Art一词来源于“ Art”（艺术）。 因此，西方将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诗歌列为美术五类，而将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陶器、金属器皿归为应用艺术。 中国的传统词汇中原本没有与“美术”相对应的术语。 直到19世纪末，中国才从日本引进“艺术”一词，译为Fine Art。 在日本，这个词是在1872年明治政府准备参加维也纳国际会议时产生的。 值此博览会之际。 新专有名词的出现不仅代表着语言上的创新，也涉及到中国艺术如何纳入现代知识结构的问题。 中国艺术原有的范畴在西方知识结构的冲击下被打破。 令人尴尬的是，19世纪末西方对中国艺术还处于探索和建设阶段。 虽然“雕塑”在西方传统中被视为美术，但中国雕塑有其特殊性。 中国的雕塑往往是由低水平的工匠为特定目的而制作的。 从目的上来说，它们应该属于“应用艺术”，但从表现形式上来说，它们属于美术。 因此，如何定义中国雕塑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

阿部教授认为，与书法、绘画、古代青铜器、玉器、瓷器等不同，中国雕塑往往是大规模制作并用于建筑、丧葬、纪念活动等，不被文人收藏家所重视。 雕塑不被中国收藏家看重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创作者地位低下：即使有少数雕塑家被载入史册，但大多数雕塑家都被视为工匠而不是艺术家。 二是中国收藏家长期关注碑刻拓片，重文字轻图像。 虽然雕塑的价值不被看重，但收藏家却非常重视石雕铭文，比如18世纪宋代、乾隆时期的石雕铭文。 大多数学术研究人员是历史学家而不是艺术家。 在研究画像石的过程中，他们还注重题名和铭文。 阿部健二教授在文章中以18世纪金石学家黄易（1744-1802）为例。 他相信自己曾经参观过龙门石窟，但他只对周围数千尊佛像周围的铭文感兴趣。 对著名的无量寺的研究也能发现类似的现象。 尽管宋代洪氏（1117-1184）的《礼石》和《礼序》中分别收录了吴氏墓地的碑刻和画像，但吴洪曾指出，宋代金石学家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通过解读肖像的标题来确定肖像的主题，最重要的是对石刻与史书中记载的案例进行考证比较。 总之，无论是宋代还是清代金石学家的研究特点都不是艺术史研究。 他们把图像视为“证经立史”的材料，对肖像画的研究基本上属于图像学研究。 ）。 此外，这种以收集、观赏拓片为主，田野考察为辅的研究方法，也使西方定义下的“浮雕”艺术被中国早期学者纳入“绘画史”的范围； 当收藏家将拓片装框成册后，石刻就完全转变为纸画了。 总之，中国艺术传统本身并不重视雕塑，而少数学者所关注的石雕形象也被纳入“绘画”而非“雕塑”的范畴，并以历史而非历史的方式来研究。而不是一种艺术的方式。 这符合西方的传统。

洪氏《礼士》卷六两页。 图片来源：吴鸿《无量寺——中国古代肖像艺术思想》（刘洋、岑可译）（北京：生活、阅读、新知长城石雕，2006年），第52页。

在阿部教授看来，19世纪末20世纪初短短几十年间中国雕塑地位的巨大变化，实际上是由四个因素造成的：收藏家对雕塑的兴趣，以及中国艺术作品在西方世界的出版。 、日本收藏家的研究、购买和转售，以及各大博物馆的东方艺术展览。 首先，就中国收藏家而言，19世纪下半叶，内忧外患引发了古物保存、收藏、销售的新热潮。 这一时期中国古物对雕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可以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就记录方式而言，图像部分虽然尚未纳入审美范围，但已受到赵之谦（1829-1884）等少数古物专家的关注。 赵氏拓片时，还画了梁代佛像。 文字上方（图5）。 另一位收藏家端方（1861-1911）的青铜藏品说明中也包括鎏金佛像。 每件藏品还以白描的形式精心描绘，并搭配铭文拓片，代表了雕塑和青铜藏品。 描述具有相同的形式（端方对佛教雕塑的重视可能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青铜材质）。 其次，从古物市场来看，雕塑开始在中国市场流通。 小型雕塑因为便于携带而开始吸引收藏家的注意。 例如，甲骨文最早发现者、著名收藏家王懿荣（1945-1900）曾到访山东。 佛像的收购，意味着当时此类佛像已经在中国古物市场上流通。 与此同时，大型雕塑也被买卖。 例如，端方购买了一座公元516年的大型弥勒佛。

北魏时期的弥勒佛石雕，可追溯到 516 年，由彩色和镀金的石灰石制成，现收藏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图片来源：K. Abe，“从石头到”，第 9 页。

其次，西方有关中国艺术的著作的出版​​，使西方世界逐渐了解了中国雕塑。 尽管19世纪末的一些中国文物收藏家已将石雕视为具有审美价值的物品，但西方人仍在为“石雕”能否纳入“中国艺术”的范畴而苦苦挣扎。 “中国艺术”这个概念本身在西方世界仍在探索之中。 阶段。 西方早期关于中国艺术的著作中，虽然专门划分了“雕塑”的范畴，但多以中国传统的浮雕拓片作为图像材料。 直到大量三维雕塑照片被发表后，中国雕塑才引起世界的轰动。 第一位研究中国艺术的欧洲作家是法国外交官和历史学家帕莱（1859-1944）。 他的《中国艺术》（L'art，1887）一书的结构根据材料和形式进行分类，包括青铜、建筑、石雕、木雕和象牙雕刻、瓷器、玻璃、珐琅、绘画和漆器。 书中大部分图片来自法国私人收藏，其中青铜被视为最先进的雕塑材料。 “石雕”篇中的插图是来自山东小汤山和无量寺的浮雕拓片。 虽然书中提到了石佛像的重要性，但书中所用的例子却是一尊制作粗糙、比例不成比例的杭州佛像。 这可以反映出两个问题：一是西方学者接触到的石刻大多局限于租借地区，比如北京、天津、上海附近。 更优秀的龙门石刻和西安石刻尚不得而知。 其次，即使所使用的案例极其贫乏，作者仍然坚持保留专门谈论石雕的章节，这也可以体现石雕在西方美术中不可动摇的重要性。

帕莱《中国艺术》一书中小塘山拓片插图。 图片来源：Palé，《La ée》，L'art，1887（巴黎：），第 134-135 页。

下一本关于中国艺术的西方著作是十年后英国医生兼东方学家波士利（，1844-1908）所著的《中国艺术》。 安倍教授认为这本书对于发展雕塑作为中国艺术的一个门类具有重要意义。 工作。 谈及中国雕塑，波士利与上述帕莱在材料的排列和选择上有两点不同。 首先，波士利的“雕塑”篇只讲石雕，不包括青铜等其他材质的雕塑。 其次，他深受中国本土收藏家兴趣和品味的影响，所以他的选材和呈现都非常“中国”。 作为将无量寺拓片带回欧洲的第一人，他书中的图片素材大部分采用了中国收藏家青睐的石刻拓片，这使得这一部分更像是对中国传统碑刻的研究，而不是雕塑的研究。 他从石鼓铭文入手，进而论述了山东的小汤山和无量寺。 值得注意的是，在卜十力编书的时代，摄影已经开始流行。 本书其他章节的图片基本以照片呈现，唯独雕塑章节以拓片为主（该章节仅有少量照片，如石鼓、明帝陵墓等）。 等待）。

帕莱和布什利的作品都没有让中国雕塑引起西方的注意。 真正将中国雕塑带入美术范畴的是法国著名汉学家夏万（ ，É，1865-1988）。 查万被誉为“欧洲汉学大师”、法国敦煌学的先驱。 著名的伯希和（Paul，1878-1945）和亨利·马斯佩罗（Henri Maspéro，1883-1945）都是他的弟子。 晚年他到中国北方进行田野考察，出版了《中国北方的两汉时期》（1893年）、《中国北方考古学》（1893年）等多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著作。 ）。 arché dans la Chine, 1913）是最著名的。 尽管沙万对传统碑刻也很感兴趣，但他在中国实地考察后发表的500多张照片，向西方展示了以前鲜为人知的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 正是这500张照片，最终让中国雕塑轰动了世界。

沙万和他的妻子爱丽丝·多尔的日本之旅。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1900年河南沙湾拍摄。图片来源：中国历史照片

除了中国收藏家态度的转变和西方作品对中国艺术的出版之外，促成中国雕塑地位变化的第三个因素是日本收藏家的研究、购买和转售。 日本收藏家的研究不仅肯定了中国雕塑的历史和艺术价值，更重要的是，他们还首次将中国雕塑引入美国博物馆。 虽然我们常把欧美博物馆称为西方博物馆，但美国博物馆和欧洲博物馆其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们今天所熟悉的美国博物馆，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波士顿美术博物馆，都成立于1870年代。 面对历史悠久、藏品丰富的欧洲博物馆带来的压力，美国博物馆出现了资金短缺、人力不足、藏品匮乏等困境。 美国博物馆只能改变发展策略，因此非常重视东方艺术收藏和博物馆公共教育。 日本收藏家冈仓天心（おかくらてんしん，1862-1913）和早崎幸吉（1874-1956）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 他们向许多急需用东方艺术丰富藏品的美国博物馆推广中国雕塑。 冈仓和早崎对西安宝庆寺（又名宝庆寺花塔）的唐代佛像进行了研究，拍摄的照片于1896年发表在日本美术杂志《国画》上。寺庙原建于703年为武则天修建的七宝台上，后被毁，佛像移至宝庆寺。 1901年，早崎幸吉向宝庆寺僧人购买了25尊石雕。 这也是外国人购买的第一批中国石雕。 1906年，早崎带着这25尊石雕回到日本。 同年，波士顿美术馆向他购买了一尊菩萨立像。 最终，早崎手上的四件作品来到了美国，其中一件作品是著名收藏家弗里尔（1854-1919）在1909年购买的。当菩萨像被购买到波士顿美术馆时，博物馆实际上只有一件日本艺术展览馆并没有设立中国艺术馆。 博物馆的重要赞助人（1853-1908）和（1850-1926）也来自日本。 他们对中国艺术的了解全部来自日本。 1907年，冈仓天心为波士顿美术馆购买了35件佛教和道教雕塑。 这些雕塑的起源虽然没有记载，但风格分析表明，它们基本上来自陕西省。

《国画》中七宝台唐代雕塑照片，703年。图片来源：K. Abe，《从石头到》，第12页。

波士顿美术馆向早崎幸吉夫妇购得一尊八世纪下半叶的唐代四大天王石雕，藏品编号10.302。 图片来源：波士顿美术馆官网。

第四，在美国大型博物馆的东方艺术特展中，大型石雕突然成为观众关注的焦点。 最初，欧美的私人收藏家和博物馆对中国石雕并没有太大兴趣。 例如，1910年至1917年，大阪古董商山中贞二郎（やまなかさだじろう，1866-1936）成功地将数十件石雕转售给弗莱尔。 但他与其他收藏家、商人或博物馆的交易并不成功。 卢勤斋（CT Loo，1880-1957）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他从山东小汤山获得的石雕在法国或欧洲都找不到买家。 直到1915年，卢勤斋的照片才引起了费城艺术博物馆的兴趣。 导演拜伦（1870-1927）购买了三座石雕。 原本是为了丰富博物馆内的圆形哈里森厅，没想到它们却成为了下一次展览开幕的焦点。 自1916年在哈里森厅举办东方艺术展不到十年，中国雕塑突然从“非艺术”成为各类展览的焦点。

1916 年 2 月在费城艺术博物馆哈里森厅举行的东方艺术展现场。 图片来源：K. Abe，“从石头到”，第 13 页。

此后，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石雕贸易虽然仍在继续，但因军阀战争和甲午战争而逐渐降温。 1949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禁止文物运往海外。 换句话说，著名收藏家阿瑟·萨克勒（ ，1913-1987）在20世纪60年代收购的藏品在1940年代之前就被运出中国。 作为美国著名的慈善家和收藏家，萨克勒曾向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哈佛大学博物馆以及1993年开馆的北卡罗来纳州著名的萨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进行过捐赠。在石雕收藏方面，萨克勒与另一位著名收藏家艾弗里·布伦戴奇（Avery ，1887-1975）一样，是这一领域的后来者。